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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日里的刺桐花

程华

七岁那年夏,我重病一场。当时并无明显不适,直到被我当医生的妈妈发现。

我生闷气,白了妈妈一眼。她眉头一皱:“你再翻一眼?”翻就翻,我还怕了吗?

我眼白明显泛黄。去医院一查,急性黄疸型肝炎。在几十年前,这病不算小病了。很快,爸妈领我住进了区传染病医院。

万没想一住就两个多月。那以后我很少再住院,这段记忆于我便尤其深刻。见天抽血做化验,每日输几大瓶药液,针头扎在我本就麻杆样的手臂上,针眼叠针眼惨不忍睹。每天,爸爸下班照管弟弟,妈妈挤班车过来照顾我。好几次深夜醒来,她穿着护士的白大褂坐病床边,静静地望着输液瓶。白天,她又一脸疲惫赶回去上班。

没有同学相伴,我百无聊赖。除了输液、检查,总独自跑到住院部外面,坐在静僻路边的刺桐树下发呆。青苔斑驳的小路紧挨我住的三病区,是通往院外也是通向自由的必经之路。树上开满刺桐花,弯弯的,一簇簇红艳艳。一场夏雨后,整条小路铺满落花,红得煞是亮眼。

“小豆芽,又跑这里来了?”过路的苏医生笑着招呼我。苏医生对医生护士严肃,对病人耐心。我讪讪地“嗯”一声,然后继续沉默,低头把玩手里几枝刺桐花。

我不喜欢他们这么唤我。我一岁以前属多肉型,人称富态“小地主”,之后一路抽条瘦成闪电。眼下黄着一张脸,委实枯瘦如豆芽。

住院没几天,我被吓坏了。

这天,妈妈有事没来。深夜,我被忽高忽低的哭声惊醒。那哭声与推车轮子滚动的钝响、轻一脚重一脚的脚步声混杂,从昏暗空寂的走廊幽幽飘过。我头皮发麻,再没入睡。

天亮,听隔壁病人说,斜对门的李大姐昨晚去世了。“肝硬化,才三十几岁!唉……”想起来了,那个高挑清瘦的李孃孃,嘴角总挂着浅笑,常倚在病房门口啃苹果,她丈夫个子敦实脾气温和,喜欢削苹果,削完了递给她,然后站在旁边陪她说话。

她一点不像要死的人,怎么就死了?我第一次感到了恐惧。原来人真会死啊。说话间,李孃孃的丈夫提了很大一只包裹从身边走过,眼睛红肿,胡子拉碴。众人想上前说点什么,但最终什么都没说,默默望着他消失在刺桐树的林子后面。

以后好几天,我连走路都小心起来,也不愿意独处了。我去各个病房串门,和平日说不上什么话的大人说话。大人住院久了也无趣,乐得有个小孩说话逗笑,我们很快混熟了。

毕竟是小孩子,天天和人群打堆,心头阴云很快散得七七八八。我最喜欢一个叔叔,姓鲁,区消防队的,二十几岁,红头花色,身材魁梧,喜欢讲笑话。他常挂嘴边两句话:“肝炎是富贵病,吃好睡好心情好才好得快!听见没得‘小豆芽’?”

我不高兴谁这样叫我,便回敬绰号“卤鸡蛋”。“卤鸡蛋”作势跳过来揪我鼻子,我扭头就跑,边跑边得胜般地嚷嚷“卤鸡蛋卤鸭蛋卤鹅蛋”,跑着跑着跑上了一段苔藓丛生的台阶中段,抬头看,大约十几级台阶上,林木葱茏,枝丫间隐约露出一栋平房。

我好奇地拔腿继续往上爬,忽听背后尖叫:“站住!”我一惊,停步。是护士小陈。她沉着脸几步上来,拽着我往下走。

我不甘心地挣扎:“我要去上面!我要去上面——”陈护士低声道:“上面太平间……”

太平间是啥?

“就是……‘四病房’。”

入院后不止一次听人们提到“四病房”。一次,一个重病人忧心忡忡问查房的苏医生,听说肝炎治不好会拖成肝硬化、肝癌,会不会进“四病房”?苏医生欲言又止,只安慰他要积极配合治疗,不要乱想。

难道……

我停止挣扎。那晚过道里瘆人的哭声,高挑清瘦的女人,提着包缓缓远去的男人……我顿悟,一口气跑回三病区,冲进鲁叔叔房间大哭,唬得他和跟来的陈护士剥了好几个高粱饴塞进我嘴里,才哄得我破涕为笑。

鲁叔叔一点不像病人,成天和陈护士开玩笑。陈护士说不上多好看,颊上有些浅褐色雀斑,但一头黑发挽成发髻,延颈秀项腰细腿长,走路尤为神气。每次走廊里相遇,鲁叔叔总坏笑着跟在后面,一边学她扭腰甩胯走路,一边精神抖擞高喊“一二一”,围观者哄笑,陈护士不动声色,目不斜视走她的猫步。鲁叔叔的视线,一直傻乎乎随着“猫步”被牵出很远很远。

大概一个月后,鲁叔叔要出院了。他送我一支笔身上烫有金色数字的铅笔。我不舍,远远跟着,一直跟到刺桐树下。远远地,他站在路边,和端着一盘器械过来的陈护士说了好久的话,然后他们握了握手。我见鲁叔叔转过身,脸有点红,红得快和散落一地的刺桐花一样了。

后来,我又喜欢一个姓徐的病友孃孃,她长得好看,特别好看。圆脸像苹果(原谅我那时贫乏的想象力),肌肤胜雪、柳眉杏眼,脸颊上一对酒窝时隐时现,微卷的头发和睫毛让她看去像只洋娃娃。她打扮也异于其他孃孃:她们尽是灰扑扑的宽大外套,她却穿一件暗红色拉链夹克,翻出里面的米白色衬衫尖领,一头黑发拿米色手绢束起,又洋气又精神。

果然,听说她是歌舞团的,26岁。

这么好看的孃孃,当然应该放在歌舞团这样的美人窝里呀。不过,在我那个年龄的小孩眼里,26岁都有点老了,早该结婚了。后来才知她居然还没结婚。

一天,我又和隔壁病人疯闹,一直追打狂奔到长了刺桐树那条路上。忽见一个好看的背影一动不动站在刺桐树下。是徐孃孃。

见我蹑手蹑脚过去,她赶忙背过身。我又跑她前面,才看到她在流泪。她哭的样子都好看。可是好看的她为什么哭?

后来,听大人们说,徐孃孃男朋友不要她了,说她太漂亮又爱打扮,有点小资产阶级思想,而且将来怕是喂不家。徐孃孃悄悄哭了几天,然后一声不吭烧了他写给她的所有信件。

大人们忿忿地说,哼,那人以前死追的时候瞎了么?现在才晓得脸盘子漂亮?怕是看人家得了病,找借口甩包袱吧!

苏医生好几次查房时劝她,小徐,怄啥气嘛,你这病怄不得,个人身体要紧。等你出院了,我给你介绍个好的,驻渝部队的参谋,年轻有为人品又好。

我接嘴,啥叫参谋?苏医生打个抿笑,“小豆芽”乖,你该抽血了。

陈护士很喜欢往徐孃孃病房跑,一边给她扎针输液,一边掏出几张新近风靡的电影《冰山上的来客》画片,说这个是古兰丹姆,然后开始议论古兰丹姆漂不漂亮,哪里漂亮哪里不漂亮。她们还说找男朋友就要找阿米尔那样高大的,女的身高到男的耳朵位置最般配。

陈护士掏出小镜子照照,沮丧地说,脸上雀斑讨厌死了,要是像徐姐你皮肤那么白净就好了呀。徐孃孃笑,啥啊,没听说有句话:“雀斑姑娘,特别漂亮。”两人疯扯扯笑成一团,路过的苏医生拉长脸站在门口,拿指关节敲着敞开的房门:“疯啥?疯啥?好生输液!简直护士不像护士,病人不像病人!”

渐渐地,徐孃孃脸上有了笑容,有时一边梳头一边对着小镜子微笑。有天傍晚,她甚至在大家强烈要求下,清唱着跳了一段新疆舞,马尾上的手绢随身姿轻盈曳动,像米色蝴蝶翩飞在黑发间。苏医生、陈护士,所有大人都看呆了,巴巴掌拍得山响。

两个多月过去,我的黄疸指数、转氨酶降了,全部指标恢复正常,该出院了。爸妈来接我,我们收拾好东西,我一间屋一间屋给叔叔孃孃们道别。他们唤我“小豆芽”,我也不生气了,还有点依依不舍。徐孃孃来送我们,一直送到刺桐树下。

妈妈说,小徐,你这么年轻漂亮,一定会找到好对象,莫怄呵!

徐孃孃颊上笑出两个深深的酒窝,说谢谢大姐,又摸摸我的大辫子,算是告别。

走出很远了,我回头,见徐孃孃站在原地。她的头上、脚边,是成片成簇红彤彤的刺桐花。

多年过去,再没见过鲁叔叔、徐孃孃、陈护士、苏医生……不晓得当年的大人们过得怎样了?如今的我,一切安稳,如大多数人,笑中带泪,苦乐参半。只是,清浅岁月里,那些夏日里的刺桐花会偶尔入梦,一簇一簇如火红的音符缀满树丫,红得让我想起《冰山上的来客》里所唱:“哎,红得好像,红得好像燃烧的火……”

(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)

护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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